“孩子对美的感悟和精神发育,这个东西要怎么去量化呢?没有量化,该如何评估呢?而一个公益项目究竟怎样才算成功?”甫见面,慕林杉便抛出连串问题。
她刚从高原回到北京,右耳因炎症和高原反应而肿胀,听力受限,说话时侧着左耳,声线温润,尾音上扬,带着些微纠结。
她是央视主播,亦是帐篷学校的发起人。三年时间,帐篷学校从一个概念成长为关注儿童情操教育、美学素养的流动美学课堂。“当我们说到美,它不仅是指‘漂亮’,更是内心的真善美,是精气神主导的一种价值观念。”慕林杉觉得,一个人对生活认可与否,跟他受过的美学教育有着莫大关系。但美育具有长线性,很难被量化。
帐篷学校最终能给孩子们带来些什么呢?这当中的变幻性让慕林杉着迷。
房子,房子
慕林杉喜欢小孩子,对孩子的关注慢慢成了习惯,采访时她会蹲下来,跟受访的孩子聊爱好,聊愿望,聊长大后的样子
这些孩子多是留守儿童和偏远地区少数民族。被问及梦想时,孩子们总会因为内向偏过头去回避,犹豫许久憋出一个词—“房子”。
这个答案简单又复杂,背后的社会问题盘根错节,慕林杉无力撼动。一个房子代表了父母的回归,代表了家,代表了孩子对社会的认知孩子的梦想何以如此具象?她焦虑。
作为旁观者、记录者,她又能做些什么呢?30出头的岁数,尤其能感受到生活的真实,钱、物质、荣誉等人们追逐的东西,总是因为不能长久存在而令人惶恐、不安。“真正让人坚强,跟无助、压力、困难抗衡的力量,来自于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的积累,生活一帆风顺时它也许并不会显露。”
慕林杉开始探究这个力量从哪里来。
是不是生活中孩子们感受到、触摸到的所有,都内化成一种对世界的态度,影响他们对世界的看法:美的还是丑的?温暖的还是消极的?美的观念在孩提时代大概就已经渐渐成形了。
怎么才能让孩子感知美,释放并主动展现天性的美呢?这个念头成了帐篷学校的种子。几个月后,种子等来了发芽的契机。女儿二年级家长会上,老师给家长们展示孩子的愿望卡片,“房子”—32个十岁不到的孩子,有大概三分之二留下了很现实的梦想。
再一次,房子!房子真的是孩子的快乐吗?
“大人的投射太严重了,这事儿不对。”慕林杉开始围绕儿童美学做大量调研,查阅资料、参加美学相关讲座,和很多人分享、交流对儿童美学的看法。她了解道,孩子7到12岁是美学成长特别关键的阶段,然而现实世界给孩子们的“留白”太少。“我小时候,能够感受到的东西,不管来自家庭还是学校、社会,回忆起来,都比现在的孩子更‘广阔’一些。”
在与孩子们的互动中,慕林杉慢慢发现,孩子们的心智会变成现在的状态,大多受限于学校对音体美课程的不重视或缺乏。
她开始有了企图心,“能不能在主流美育这一块做一点补充,让孩子‘美’的成长更天然,放弃一点功利,回归一点质朴?”
“非法集资”
2013年7月,慕林杉与众多媒体人跟随“同心·共铸中国心”大型健康公益活动走进甘肃甘南地区。回程时,慕林杉跟朋友说,想再回西部,为那里的孩子做点事情。
“能不能让孩子们在自己的根土上找回日渐模糊的民族文化记忆?”最初,朋友们听不太懂慕林杉的意思,“但事关儿童美学,他们觉得有价值、有意思,鼓励我试试看。”
慕林杉拜访了很多儿童教育专家和公益人,谈及帐篷学校美学夏令营的设想,得到的回复皆不理想—不太务实、短期内见效困难也有鼓励的声音,为她的勇气和远见。
主持、出席各种公益论坛或相关活动时,慕林杉总见缝插针地分享帐篷学校的理念,朋友打趣她,“看你走火入魔的样子,真是不忍心不帮你!”
一个几经推演的时间表最终呈现出来,下一步就是募款。慕林杉跟北大EMBA的同学吃了个饭,把调研的结果展示给大家看,很多人当场就做了认捐。
一位公益前辈理性地提醒慕林杉,“认捐和到捐是两码事”。慕林杉说,“没有拒绝,已是最大的信任。”
2014年6月18日,慕林杉开车经过长安街,手机“叮叮”响起,“一个个到账信息就来了,”那一天慕林杉永远记得,“现在回想,跟非法集资差不多”。
为了这笔钱,慕林杉和另外一个媒体人开了个共同账户。最终,到捐数额大于认捐数额,甚至在夏令营举办过程中,还有人把钱送到现场。“虽然募款金额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数字,但募集范围非常有限,结果已经大大超过我的预期,”慕林杉说,“那种被信任的感觉给了我们很大信心。”
美学课堂
甘南,夏河县,桑科小学。2014年7月12日,帐篷学校迎来第一期夏令营。
学校方方正正地立在桑科草原的一角,周围都是土路,越过学校矮墙能看到远处黄褐色的山体,山顶积着雪,时有雨,间或晴天万里无云。
“桑科小学的孩子们挤在那里,甚至紧张地躲;北京去的孩子相对更放松、更活泼,但两拨孩子都表现出了对对方的好奇。”慕林杉回忆,“桑科的孩子身上有牛羊的味道,好多北京的孩子不适应,会跟我们抱怨,可一旦玩儿起来、学起来就不分彼此了。”她说,“我突然觉得教育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,没什么束缚,而且空间要‘简陋’一点,不需要太‘豪华’。”
在慕林杉考察过的学校中,桑科小学条件最艰苦,20几个孩子挤在一个宿舍里,两个五六年级的姑娘睡一张单人床
时任桑科小学副校长扎西告诉慕林杉,牧区的孩子半个学期才有机会上一次音乐或美术课,因为十几所甚至更多的学校共用一名美术或者音乐老师。
帐篷学校给孩子们带去了各种颜料,之前根本没上过美术课的桑科孩子,第一次在很大的纸上用水彩、水粉、蜡笔、就地取材的小草、卫生纸画吉祥三宝,用藏文字母演绎小鸟
翻开帐篷学校的画册,慕林杉给《中国慈善家》记者展示一幅横跨两页的画,“大概两米的篇幅,那个叫娘吉才让的孩子当时趴在这张长长的画纸上,又粘又涂,喊他吃饭都顾不上。”她比划道。
娘吉才让画的是他眼中的世界:连绵的山头,蜿蜒在路边的小小溪流。童年是一条曲折的公路,学校在这头,家在那头。
“今年,娘吉已经开始学画唐卡了。”时间仓促,他只来得及给自己喜欢的卓玛姐姐—慕林杉画一副还打着格线的微型唐卡,下面写着“卓玛姐姐我非常喜欢你,非常希望下次这(还,笔误)能来”。
“画画是一个人最原始的表达情感的语言方式,它折射出孩子内心的愿望、情感和民族文化”教孩子们画画的柚子老师说,桑科孩子们的画里有种天然的生命力。
慕林杉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参加的一次夏令营,“那悬崖下潭水的颜色是我这辈子再没见过的,时间搅拌着记忆,很难分清真实还是虚幻,记忆会固化在身体里,变成脱不掉的色彩,每次想起,都觉美得无以复加。短短几天在那个年纪留下的美好画面,就够回忆一辈子了。”
夏令营只有5天,可孩子们意犹未尽,都在期待明年,明年
这次夏令营不仅加深了慕林杉对儿童美学教育的认识,更促进了帐篷学校的成长,亦令她坚信“小而美”是有力量的。
第二年,帐篷学校夏令营选在了广东连南瑶族自治县南岗千年瑶寨。慕林杉的老朋友—军旅歌唱家柏文跟孩子们待了三天,“我享受着每天早晨起来能见到他们的笑脸,”她说。
柏文教孩子们唱“山弯弯水弯弯,田垄望无边。笑甜甜泪甜甜,一年又一年。燕子飞蜜蜂唱,坡前柳如烟。风暖暖梦暖暖,这是我家园。”孩子们干净的声音没有矫情造作,没有技巧杂念,娓娓道来,“你会感觉之前所有苦闷都被抚慰了”,一首《我的家园》唱哭了慕林杉。
至今,帐篷学校已经完成了三次和优化儿童美学认知相关的活动。从尊重当地的文化开始,他们教孩子们画画、骑马、编牛绳、看星星、跳长鼓舞、唱古老歌谣并设立了冈拉梅朵儿童合唱团、天文教室连线等几个长线教育项目。
被公益
慕林杉笑称帐篷学校是自己的“二孩”,投入之深,连女儿都吃起醋来。
提起女儿,慕林杉笑弯了眼睛。女儿比较内向,慕林杉做帐篷学校的时候,并未对她的参与做很多设想,但会和她分享自己的感受。慢慢地,她看到女儿开始打开自己,“当她在夏令营中主动表现出小志愿者的样子时,我真的很欣慰,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说教的,孩子自己能感受到。”
慕林杉的朋友、同学多是媒体人,多次主动提出给帐篷学校做媒体推广,都被她压下了,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项目太“务虚”,另一方面因为公益乱象,她不敢把这个“二胎”过早曝光,怕变了味道。
“有一种边走边唱、行歌慢板的气质在里面”,跟提倡高效解决社会问题的行业潮流相悖,慕林杉和她的团队把帐篷学校的这两年称为试错的“内测阶段”。
刚开始做“帐篷学校”时,团队里每个人都是兼职,没有相关的从业经历,从形成方案到执行,需要填补很大的鸿沟,但大家都挖掘着自己的潜力,“与其说做公益,不如说被公益,”慕林杉说。
几年实践下来,大伙儿各方面的能力都有了一定提升,团队也达成了共识:帐篷学校还在寻找答案,这事儿急不得。
“其实挺累的”,慕林杉放缓语速。回头看去,帐篷学校一路走来磕磕绊绊、一身泥泞,“但没想过放弃”。每次看着孩子们的照片,那些纯真的、渴望的眼神,大概就是帐篷学校做下去的动力,“他们带给我们的美好感受也同样成为我们的力量。”
“科技发展到现在,很多便捷将发现美的过程都省略了,人性其实是需要一些东西来安慰的。”这个话题有些沉重,慕林杉斟酌着措辞,“如果人在精神的田野中,没有家园可以栖息的话,挺悲凉的。”
她说,帐篷学校想做的事其实很简单,如果孩子能够通过美学课程学会感受身边的美,对自己、对民族、对家国、对世界有一个全新的认识,拥有更饱满的精神世界,也许他们的生命轨迹就会发生一些美好的变化。
成稿之时,慕林杉已经抵达青海,为今年帐篷学校的落脚点做考察。这一次,她想做“根据地”的尝试,跟当地的社工组织进行一个互动,用帐篷学校特色的方法去开拓属于当地孩子的美学实践内容,“当我们离开后,就由当地的志愿者继续去传递,把美学种子像蒲公英一样,能吹多远就吹多远。”
困难依旧存在,“募款也好,组织架构也好,工作能力也好,还不够专业”,慕林杉认为自己作为带头人也太感性,但随着更多社会资源和政策关注儿童美誉,帐篷学校势必会走向系统化、规范化。“只是,它不会‘教条’,更不会失去想象力。”她肯定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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